青训！青训！
每当中国足球溃败的时候，这两个字就会令人痛苦地被喊得山响。
但是四年的世界杯轮回过后，我们发现自己还是输在孩子的起跑线上。
广州恒大，在过去10年获得了中国足球俱乐部前所未有的辉煌。
在这辉煌中，许家印和他的恒大集团，投入了庞大的资金，希望为中国开拓出足球青训之路。
因此，一家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足校，崛起于广东清远。
当恒大足球因为资金链断裂，母公司无法再输血，而面临大厦将倾的时刻，恒大足球学校怎么样了？
新浪体育采访了在恒大足校担任过管理职务的F先生、中方教练M、给外教做翻译的Y和文化课老师H。
听他们讲述了中外教练之间理念的碰撞、无法给出答案的悖论、学生们面临的压力、足校为何不能赚钱、中国领导的通病，等等问题。
由于篇幅过长，本文将分为两部分放出，今天的第一部分，我们将聚焦于恒大足校的兴与衰。
你会发现——中国足球被诟病的那些问题，似乎在这些孩子踏入足球场开始——就有了命中注定的答案。
1，人员裁撤 队伍缩编
9月7日，广州市足协主席谢志光写给广州市体育局党组书记、局长欧阳资文的一段话，揭开了恒大（广州队）俱乐部因为资金链断裂，即将无力经营、希望政府托管的内幕。
3天后的9月10日，恒大足校的近百名教职工收到了各个部门的通知，要求他们在开学前一周返校清远，接受遣散协议。
协议的内容是在9月15日之前，来学校办理自愿离职手续——
“如果9月13日来办主动离职的，给9月全额工资，再奖励3天工资；14日来办也给全额薪水，奖励2天工资；而15日再来，就只给满额工资，不再给奖励。”
网传恒大劳动合同解约书
正在过暑假的教职工们——懵了。
如果学校在7月前说学校会裁撤员工，那么大家还可能利用暑假去找工作。
而现在各家学校已经开学了，不给补偿就要这样裁撤员工，显然是难以令人接受的。
于是，近百名员工组建了维权群，开始向恒大足校争取自己的权益。
我们的故事，就从这次引起矛盾的遣散——开始讲起。
2，世界纪录 庞然大物
恒大的足球学校，位于广东省清远市清新区龙颈镇。
2012年开校的时候，宣传是由广州恒大和皇家马德里足球俱乐部联合创办、秉持“振兴中国足球、培养足球明星”的目的办学的、全封闭、全日制寄宿学校。
按照相关资料的介绍——学校首期投资11亿元，首期学生规模3150人，设小学部、初中部、高中部，教职工及教练共435人。
基础教育设施以省一级标准设计，配备3900平方米的小学教学大楼、4400平方米的中学教学大楼、8700平方米的实验大楼、1500平方米的图书馆、3000平方米的体育馆、1800平方米的大礼堂等。
这里的足球专业设施亦是以世界顶级标准配置，拥有6000平方米的全球最大足球中心大楼、2000平方米的国际顶级体能训练中心大楼，以及50块足球训练场。
此外，还配备了21000平方米的学生宿舍楼、16000平方米的教职工宿舍楼、5000平方米的食堂及超市、3000平方米的学生之家……
总之，恒大足校是投资量巨大，令人羡慕的庞大青少年足球人才工程。
3，确实有档次的恒大
F曾经是恒大足校的中层管理人员，对于恒大足校的建设规模，有一定发言权。
他说：“确实足球学校以前叫恒大皇马国际足球学校，但是后来发现，这些打着皇马名义来的西班牙教练，并非全是皇马的人，而是从西班牙各队请来的。这些人不是顶级的，不如后来请的人有真家伙。”
“所以，许家印老板和冒充皇马俱乐部的这帮人解除了合同。恒大足球学校在西班牙建立了一个有校产的真实分校，自己聘请教练员。”
F说：“2017年5月左右吧，恒大足校拿到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认证，那时是学校在学人数的巅峰，也就是3500多人。这些学生中，精英生大概有500人，而其他的学生都是缴费的。”
当时外界曾经有人说，恒大办足球学校是借着办足校赚钱——
F认为这是外界冤枉了许家印和恒大，他说：“办足校实际上是亏钱的。”
他为新浪体育算了一笔账——
“我们当时是从小学3年级开始招生，班级一直到高三，每个年龄段都有学生，也都有球队。”
“精英班是不用缴费的，他们的待遇比较好。缴费的学生方面，小学3-6年级是每年5万、包吃包住；初中5万5；高中6万。这些钱里还包括装备，一年有十几套衣服，夏季和冬季都在里面。”
“学校虽然收费，但是实际上处于亏本状态。集团每年要拨款给学校2个亿，其中包括里皮团队的1.2亿，还有8000万是学校本身的亏空。”
“我们内部在2018年改制的时候核算过，当时的外教工资水平还没有现在高的情况下，如果按照合理的收费标准的话，需要一个学生缴纳8万，才能保持收支平衡。”
“所以，看到办学不赚钱，恒大足校在2018年进行了转型，只培养有能力的精英生，这些人是全免费的。里面包括从U9开始到U18的俱乐部3队和4队，以及一些女足梯队。”
“以前不花钱的球员只有500人，2018年后，这样直接由恒大免费培养的学生，提升到了1200人。”
“由于精英化大改革，重新理顺外籍教练队伍，外籍教练的人数不减反增，实际支出还增加了。”
“这都是恒大集团真金白银的投入。在这一块上，许老板还真的是舍得花钱的。”
4，庞大的翻译人员群
Y是恒大足球学校的翻译，从这个工种的设置，就能看出恒大足校的庞大，以及真心投入。
Y说：“我也和恒大出去参加了很多的比赛，和其他足校的人也有交流。”
“鲁能那边，一个年龄段也就一个外教，所以翻译的需求没我们高。恒大这边有一个专门的部门，管理18名翻译，包括英语、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的人才。”
Y说：“我们除了工作，也会分担一部分行政工作。到2020年为止，这里以西班牙团队为主，高峰期、西班牙的教练曾达到25人。”
“2020年引进外教之间的竞争机制后，先后来了11名巴西外教和3名英国外教，再加上剩余的2名西班牙外教，组成了南美外教组和欧洲外教组。”
收入上，Y说：“在西班牙，足球教练很难只靠足球生活，只做足球教练一个月也就几百到一千欧元。那些地方持有足球教练证的人很多，就跟我们的乒乓球教练一样，遍地都是。”
“而恒大给这些外教平均每个月在5000欧元左右，2020年引入新的外教团队后，很多教练工资甚至达到了一万欧元，这还不算外教总监。”
F介绍说，“2018年只搞精英组后，恒大的工作人员甚至提升到了550人。包括文化课老师和教练等等。这些每个月都是庞大的支出，还会送学生去西班牙当地的学校集训。”
5，为何不能赚钱呢？
2018年的精英化改制，其实出现了很多的问题。
F介绍说，“原来学校的校长是当过广州体院院长的刘江南，他的办学理念是‘校园足球、特色学校’；先办学校，然后从学校里找足球人才。”
但是老板认为这种理念，出足球人才见效慢。
2018年，原来管恒大品牌部的领导王亚军来当了一把手，“他把企业的那一套带了进来，有好的地方，也产生了很多负面的影响。”
F认为：“王亚军采用的极端做法，引起了家长们的不满，毕竟遣散那么多收费的普通学生，他们回原籍找学校要时间，一下子就不让在这边学了，哪个家长也受不了。”
“所以，2018-2019年很多家长闹，在学校门口维权打横幅，当地的维稳安保在我们学校门口蹲点。”
“对于恒大不采用收费生模式，只培养精英生，自己主动放弃造血功能的模式，很多人都表达了质疑态度，但是当时就是这么一刀切地决定了。”
“清退了2000名学生后，空出了很多的宿舍，最后决定承接暑期夏令营，搞比赛副业。”
“王亚军在这点上和刘江南不一样，他不想做校园足球，直接就是奔着培养足球精英人才去的，目的就是要把恒大足校变成中国最好的青训中心。”
2018年学生清退了1500人，原本的400多名教职工也出现了人员更替。
结果一名老师对于恒大足校的解聘方式不服，直接在升旗仪式上往身上倒了汽油，以自焚来要求对话。
最后恒大足校赔了那次所有被辞退的老师N+0的工资。
所以，2021年9月的这次清退，工资只给到暑期的9月，显然是低于了所有离职人员的心理底线。
6，蔓延到足校的“换换换”
恒大足球是靠“买买买”起家的。
而到了应该是培养人的足校上，培养不出来的话怎么办？
结果，学校也变相进入到了买买买——换换换的模式。
2012年恒大开始建足校，第一批学生是7-11年龄组的。现在最大的那批，已经是U22的选手了。
今年3月15日，中国足球协会组织了U22国家队的第2次集训。主教练亚历山大-扬科维奇在6月5日招入的26名球员中，只有一人来自恒大，那就是以前从赵达裕足校买来的蔡明民。
迪力依米提-土地和陈国抗曾在恒大足校接受过训练，但是已经离开了这里。
杨晨的U16国家队有3人出自恒大体系，这个数字与上海的两家俱乐部梯队以及湖北星辉青训都没法比。
F对此叹了一口气，他说：“恒大是为了中国足球青训真金白银地投入，进行了探索。但是，是否出成绩，怎么出成绩，都还在探索之列。”
“正因为恒大的吸引力大，家长中传说，有的家长给外教塞红包搞贿赂。这些王亚军后来查实后，都做了很好的整顿。”
“但是同时，王亚军希望赶紧出成绩，他需要做出成绩给许老板看到，所以许家印在中超的买买买模式在这两年，也变相成了足校换换换的模式。”
“全国派球探去挑精英生，说这个位置不行，就再找一个孩子，把这个孩子赶走。”
“一个孩子刚来，送去西班牙踢了两个月就说不行，把人家退回去了。人家家长急了找我们来，说孩子都抑郁了，要跟学校拼命。后来学校给了相关的补偿才送走。”
“一个足球青训学校本来就是要培养人的，结果最后变成我不用培训了。恒大梯队的各年龄段1队那一个位置，全国同龄的孩子都盯着呢，半年重新组一次，全国看好这个位置的都找过来……”
“在西班牙训练了3年的孩子，连鲁能都干不过，才发现钱花了，看不到结果。”
7，在出人才前倒了
跟队的翻译Y和中方教练M认为，恒大足校其实已经看到了出人才的曙光，可惜集团的资金链断裂，让这里成为了收获前夜被台风袭击的果树林。
M说：“我们有个梯队在国内拿了年龄组的4个冠军，可以说是那个年龄组的大满贯，已经逐渐出成绩了，结果2018年换校长要求换思路。”
“结果这一批人走的走、散的散。那个年龄段，有一些特别好的、但是个子矮的球员，按照现在的标准直接淘汰了。如果当时坚持的话，会涌现人才的。”
“此外，因为恒大足校做的是体系，不像一些队伍会单独培养一些尖子，在青少年阶段会显得个人不是特别突出。所以在单一拿出来后，凸显不出个人优势。”
“恒大的青训选手必须是整个队伍拿出来，才有优势，他们就是被这种思路灌输的。”
Y说：“我们内部讨论，今年和明年就会出人才，但是前面确实走了很多弯路。”
“其实05之后这几个年龄段就开始出成绩了。05在18年是国内的四冠王，06年龄组拿过青超的全国冠军。我也跟队出去打过比赛，看过其他队的青训，觉得恒大是国内最好的俱乐部足校。”
“当然，每个年龄段不一样，有些年龄段鲁能也很好，有些年龄段绿城也还不错。我觉得中国青训已经慢慢办得有些起色了。”
8，实验在人祸后结束
有300多名员工和500名精英学生的恒大足校，在9月初就这么进入了动荡。
本文中的这些受采访者，大多数都处于被裁撤之列，正在和恒大足校就赔偿问题，进入劳动仲裁或者打官司。
但在言谈话语中，管理者F和翻译Y都认为：“恒大做了一次对中国足球青训的探索和实验，真金白银地进行了投入，这一点应该给予肯定。”
F说：“我们这些在恒大工作的人对恒大还是很留恋的，讲一句公平的话，恒大足球学校，真的是希望为中国未来培养足球人才才设立的。”
“这套体制，摸索到目前为止，从2012年开始来之不易……”
可是，这些为足校做出过贡献的老员工，却被无情地抛弃了。
“9月13日的时候，90多个被遣散的学校教职员工有60多人回校去面谈，但是学校不表态。”
“9月15日，清远清新区的人事局副局长带了人事、劳动仲裁部门的人到学校来和被遣散的教职工交流。”
“最终，所有人都签字领取了劳动合同终止通知书，还了遣散人员一个自由身，但是对于赔偿的金额就是不松嘴。”
某教职工说：“校方一点不顾忌员工的感情，一些校领导还在散播不当言论、激化矛盾。”
文化课老师H说，在过去，每逢五一、十一，按照恒大集团的要求，校长就要求员工张罗着找认识的人，自己出钱邀请他们去恒大的楼盘看房，推销卖房。
老师也要做，教练员工都要做。
更让H觉得有些难受的是，一些家长也被学校变相要求买房，这导致了“家校”关系的复杂。
H无奈地说：“学校沾染了铜臭，就会使得教育受到怀疑。”
教练M最后感慨了一下说：“听说剩下的这200多名小球员也会被逐渐转卖，集团没钱了，学校现在要自负盈亏……最后，还是人祸吧。”
未完待续……
编者注：本文为恒大足校系列文章上篇，未完待续。下篇《中国足球该全信老外那一套吗？》，将于10月20日（明日）发布。
作者：周超 编辑：武文祺 责编：朱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