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与擂台赛征文》 老聂是用来怀旧的
《我与中日围棋擂台赛》征文——老聂是用来怀旧的
作者:何云波
说起棋圣聂卫平,棋迷习惯性地喜欢叫:老聂。
这“老聂”,透着一份亲切。
“老聂”,勾起的是我们的一段关于青春的记忆。那白衣飘飘的年代,那激情燃烧的岁月,对围棋的那份热爱与痴狂,就仿佛“初恋”。
青春无悔,初恋难忘。
60—70年代出生的中国棋迷,与棋结缘,大多因为老聂,因为中日围棋擂台赛。
1985年的一个秋日,我22岁,研一,住在青年楼的一间小屋里。那天下午,我正在静静的看着书,突然听到一间宿舍里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。循声而去,但见一屋子的人,围着一台电视,屏幕里面有一个棋盘,黑白交错,有一个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,说着什么。一问,才知道是中日围棋擂台赛,聂卫平与藤泽秀行的主将对决。尽管我不懂那黑白纠缠的意义,但好奇之下,还是坐了下来,那讲棋的人对局势的分析,也不断让我的心起起落落……
写到这里,突然有点怀疑,我的叙述是不是有点过于追求戏剧化了。也许,更真实的情况是,当老聂把日本超一流的小林光一、加藤正夫打下擂台,杀到日方主将帐下,我身边的棋迷们早已是津津乐道,决战胜负如何,吊足了人的胃口,于是,我这不懂棋的人,也凑热闹,早早地坐在了电视机前……
我真的记不清,究竟是哪一种更接近“真实”了。
也许,这就是“回忆”的特点,总是要经过过滤、选择、加工、重构。
可以确定的是,那盘棋我“看”(听)完了,并且与那些棋迷一起欢呼、跳跃,只是记不清,是否热泪盈了眶。
此后是第二届、第三届,老聂以他的不可思议的九连胜,为中国队赢得三届胜利,成就了一个擂台“神话”,老聂也被册封为“棋圣”。
那是1988年的春季,我研究生最后一个学期,论文做完,无所事事,于是以25岁的“高龄”学起了围棋。几年前老聂在俺们心里播下的种子,终于要生根、开花、结果了。
除了蜀蓉棋艺的那套围棋入门书,那时读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两本书,除了陈老的《超越自我》,就是老聂的《我的围棋之路》了。书后附的《难忘的四十局》,也成了我时时学习、揣摩的“红宝书”。尽管未必都领会了,但老聂出色的大局观、均衡感,取舍自如,不纠缠于一城一池的得失,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而老聂对围棋的那份单纯的热爱,也让我感动。
几年前,在一篇读书笔记里,曾写到读《我的围棋之路》的感受:
聂卫平是和擂台联系在一起的。他仿佛将毕生修炼的武功,都倾注在了擂台上。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,他危难时刻显身手,力挽狂澜,中国队破天荒赢了围棋老大——小日本。顿时在全国上下掀起一股围棋热潮。这个时候,老聂回首来时路,一定是踌躇满志,感觉好极了。
在书中,老聂自述其围棋与人生之路和难忘的四十局棋。老聂这一路行来,与围棋的情感,给人感觉,就像是初恋。一个人在约会的时候,是不会计较天冷天热、是否有蚊子、能否赚大钱、将来孩子长啥样的。老聂那时对围棋大约也是这样。北大荒里对围棋的那份刻骨的相思,一旦能厮守在一起时的那种快乐、那份狂热,为了围棋,做什么都无怨无悔……有了这一切,还有什么不可征服的呢?
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!
清贫的日子原来也自有幸福。老聂自述北大荒的艰苦反而磨练了他的意志。而作为一个农场青年,找到陈祖德他们做工的宿舍,逮着谁就是谁,没日没夜地下棋,那份痴情真是令人感动。
《我的围棋之路》从装帧到内容,也一如那份情感,简单、朴素、真挚、自然,但它又曾吸引过多少棋迷,爱着你的爱,苦着你的苦,幸福着你的幸福……
《我的围棋之路》写于1986年,出版于1987年,正是老聂擂台连胜之时。如果说陈祖德代表的是七十年代,老聂则属于八十年代。有人说,八十年代不但是一个充满青春激情的年代,而且也是一个纯真素朴、较少算计之心的年代。围棋界似乎也充满了这样一种八十年代的“气息”。那时的中国围棋,还在“成长”,所以急切地渴望被“承认”。大家劲往一处使,一门心思,怎么打败小日本,以此证明:我能。台面上的说法,就是为国争光,至于这围棋能换来多少现实的好处,没怎么想过。
八十年代,慢慢远去了。
1989年,中国社会因为一场动荡而开始了转型,进入到一个市场化的时代。
1989年,老聂的人生也拐了个弯,因为应氏杯。
那一天,第一届应氏杯五番棋决赛,决定冠军的一局,老聂输了。曹薰铉却成了韩国的民族英雄,中韩围棋的此消彼长,就此开始。
那一年,老聂37岁,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,却仿佛一下子泄了气。尽管还多次参加过世界大赛,尽管还好几次进过决赛,尽管一次次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斗牛士向周围的人说:我还行……只不知极度自信的老聂是否反省过,当曹薰铉愈老弥坚时,他却为什么下滑得那么快,除了那些客观的因素,是否有自身的原因。
我们只知道,从此老聂更多地生活在了“回忆”中:
2008年,老聂在新浪开博,第一篇就是“误下飞机遗憾应氏杯,要做不被忘记的棋手”,接着就是“北大荒”,就是出息了的弟子如何如何……
20年过去了,老聂还在“回忆”啊!
有人说,“回忆多么好阿,连痛苦都可以细细揣摩、品尝,一点点地咽下去”(李皖《这么早就回忆了》),当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,有一天,却“只能回到内心左右看看”,那种寂寞、无奈,是常人难以想象的。
写过《同桌的你》、《白衣飘飘的年代》的高晓松说:“写歌是一种瘾,就像回忆是一种病,而感伤是终身不愈的一种残疾”。
对老聂来说,下棋是一种瘾,回忆就成了一味药。
在华山围棋大会,在晋城围棋文化节的世界围棋元老赛上……看到老聂一次次对阵曹薰铉,一次次败下阵来;许多次在饭桌上听老聂发表赛后感言,那棋都赢飞了去了,要不是因为昏招……于是,就有了著名的聂语录:前50手天下第一,不出昏招,还是世界第一。
老聂的话,我相信。他的大局观,他对棋道的深刻理解,他的棋艺境界,确实出类拔萃。可惜,一盘棋不止50手;可惜,“昏招”也是棋艺的一个组成部分。
老聂的话,我也能理解,他的心高气傲,他在棋艺生涯的巅峰未能拿下一个世界冠军,内心深处的那份遗憾……不甘心啊!这时,我脑海中闪现的一个词就是:悲情英雄。
其实,作为被擂台赛培养起来的一代棋迷,我们都愿意赔着老聂,回忆着他的回忆。而他的“牛”,他的快人快语、口无遮拦……这个时候,他就像个胸无城府的孩子,相对于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,自有一种率真与可爱。牛皮就牛皮吧,谁叫他是老聂呢。没拿上世界冠军,过过口瘾还不行么。而80、90年代出生的棋迷,却很难理解这一点,他们经常会对“聂语录”冷嘲热讽,为敢于说世界冠军古大力的不是愤愤不平。为此有许多“老”棋迷在老聂的博客上留言说:
聂大帅和老女排都是那个年代的标志!
每每想起您在擂台赛的过五关斩六将,都会热泪盈眶!!!
怀念激情澎湃的年代。
没有老聂80年代的狂飙突进,哪有现在中国围棋的雷霆万钧?老子不喜欢骂人,但看到这么多傻逼的100次方骂人,终究忍不住了!
还有一些棋迷,则更多了一分理性。一位老棋迷,给老聂写信说:
聂先生:你好!
我今年69岁,年轻时只会下中国象棋,是中日围棋擂台赛让我认识了围棋。你在擂台上的神勇表现,让我们感到很自豪,擂台赛的胜利,鼓舞了一代围棋人,也掀起了青少年学习围棋的热潮,你对当时围棋运动的推动起到了积极的作用,作为一个围棋爱好者,我打心眼尊敬你!
首届应氏杯的失利象一剂清醒剂,让我们理性的看到,你的棋艺远未达到世界第一人的高度。评价一个棋手是不是超一流,通过建立一个客观的评价体系就能实现,那些不能客观评价你的聂黑/聂粉的留言你不必在意。是不是中国/世界第一人其实并不重要,但我感觉你太在意这个东西了,应氏杯输了棋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你连心性都输了。敢于面对失败,认清自己的差距,然后弥补差距,这才是进步之道,下棋是用手谈而不是用嘴谈的,这点你比大家都清楚。你对中国围棋的发展所作的贡献,我们棋迷永远不会忘记,也一定会写进史册。但作为一个老棋迷我还是想斗胆进一言,你是一个有贡献的社会名人,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羽毛,不要成长为一个“圣坛”的小丑。
其实,感性也罢,理性也吧。老聂对我们来说就是人生的一份回忆,一个曾经的偶像。以至后来有许多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,我也更愿意远远地旁观。相见不如怀念,初恋如此,人生很多时候,其实也是这样。
你曾经对我说/你永远爱着我/爱情这东西我明白/但永远是什么/姑娘你别哭泣/我俩还在一起/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
八十年代,罗大佑在唱他的《恋曲1980》,唱《光阴的故事》:
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
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
岁月有痕,一晃八十年代也成了一个神话,一个追忆。
不久前在某大学开一个文学方面的会议,大会主持人跟我同年,不下棋。在介绍我时,除了文学方面的成就,还特别强调,围棋博士,经常跟聂卫平一起下棋的。我自然不好辩白,尽管有很多次与职业棋手对弈的机会,但无缘向聂棋圣讨教一盘。不过,这让我更确切地知道了一点,在社会大众眼里,聂卫平就代表了中国围棋。褒也罢,贬也把,聂卫平成了中国围棋绕不过去的一个里程碑。
李春波在《一封家书》中,在一个妹儿、这“机”那“机”流行的时代,以一种传统的方式,表示了对曾经的交流方式的一种追怀。对此,面对老聂,我们能做的,借用李春波的唱词,远远的,在一个新的时代,行一个传统的礼节:
此致,敬礼!此致,那个敬礼!
——作于2011年,曾载《围棋天地》2011年第17期,2015年6月修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