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件来源：颜强 微信公众号
雨水还在飘洒，淅淅沥沥，阴郁缠绵。这早春的长沙，不远处江水浑浊，四处都是湿漉漉的。清明时节尚未到来，乍暖还寒，令人昏昏欲睡。
路上的行人，未必有多少精神头，即便擎着把雨伞，斜风细雨，总无干处。这是新的一天，我和姐姐扫墓，有些匆忙，还有下一站要赶赴。此前一夜的激昂慷慨，已经被这雨水洗涤而去，似乎没留下太多痕迹。
那是怎样的一夜。比赛结束，和朋友们在一起，觥筹交错，直到夜深。我们彼此都提醒着自己，这是值得铭记一辈子的比赛，一场几乎所有人此前从未见过的胜利。中国居然打败韩国了，然而无边的喜悦和兴奋过后，会是肌体和心理疲惫的落差。
美好一夜苏醒，反倒是空落落的。输了球，总有无数的话想说。突然胜利了，突如其来的胜利，竟然有些无言以述。长久期待得都有些淡忘的愿望，一旦实现，是情绪的爆发，是双手发抖、尽皆股栗的激动。睡了半夜醒来，情绪巅峰过后的下落，又如是让人惘然若失。
一。 胜利而失落
三天前坐高铁回长沙时，对比赛我并没有太多期待。已经跟着国足走了这么多场比赛，除却第一个韩国客场我没赶得上，之后在沈阳、西安、塔什干以及昆明，一帮朋友因为国足比赛而相聚的意义，超出了比赛本身。比赛是最好的聚合理由，可是对于比赛的期待，也就希望国足不丢人而已。
人越成熟，或许就越理智。越理智，当然也越无趣。我们都看过太多中国足球的表现，对社会和生活的理解，也因为各自阅历，而更加通透。人至察则无徒，难得糊涂。
唯有这种场合下朋友的相聚，是人生美事。我们早就接受了中国足球的无所作为，我们甚至早就是这个随波逐流行业、这个醉眼惺忪社会里的散淡人。能时不时聚会一次，何乐而不为？
从沈阳开始，看完一场，我都会在回京路上，用手机写一篇流水账随笔。没怎么记述比赛，说的都是作为一名球迷，和一群球迷朋友的心路历程。我们每次出行，都是两三天的短途，唯独在塔什干停留时间最长，也就在那一场惨败之后，我什么都没写。
完全无心记述，因为那一场比赛的前前后后，实在太令人沮丧，乃至之后的观赛行程，都失去了兴趣。
我当时就想过，十二强赛剩余的比赛，我必定都会看的，权且当是工作吧。在赛果比经历要好的沈阳、在氛围比球迷待遇要好的西安，多少还有些情绪在涌动，塔什干那一战，尤其比赛结束不久，传出高洪波的言论时，我已经没有任何写字的兴趣。
这样写字，本身是一种兴趣催生的乐趣。极度失落，人会缩回到自己龟壳里，自怨自艾，舔自己的伤口。这样写字，本身是一种兴趣催生的乐趣。极度失落，人会缩回到自己龟壳里，自怨自艾，舔自己的伤口。
我没想到，在长沙这场必定终生难忘的比赛结束后，我居然有了另一种自我倦怠的失落。
二。 向死而生
因为这是一场向死而生的决胜。这是一场超乎我们伪专业认知的意外胜利。
同样的一群球员，在不同主教练的引领下，在我的家乡实现了脱胎换股的变化，谁能预想？一头狮子领袖的群羊，远胜一头羊领袖的群狮。
赛后诸葛亮很多，整个长沙城这一夜，以及许多城市的街头巷陌，我相信都会有很多球迷朋友在分享在回味这终生难忘的一夜。但哪怕是比赛已经开始，看到里皮极具攻击性的阵容，并没有多少人能预料到这场胜利，更想不到是以如此具备说服力的方式获胜。
午夜的街头食肆，韩瑞峰大哥和我分享他编写的赛前焦点话素，“向死而生”。将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概念，转化到一场焦点比赛的前瞻和整体报道逻辑梳理上，令人击节。
人生的一种前提，便是死亡的存在，你无从逃避。人生的意义和特殊，是在走向肌体死亡的路途中，能达到怎样的高度、能让这段经历变得如何不同、能如何实现你最本真的意愿。死看似就是亡故，但死并不仅仅是亡故。死是一个过程，你我无从选择死或生，因为死必定在场，是一个前提。但这个过程，这个“向”字，却能迸发折射出无限的可能。
向死而生，才是最大的生。这不是俗套的绝地反击，也不是宿命论版本的否极泰来。向死而生，是最大的人生意义。向死而生，才是最大的生。这不是俗套的绝地反击，也不是宿命论版本的否极泰来。向死而生，是最大的人生意义。
里皮在这一场鏖战中，是向死而生的导演，是足球场边的北野武。曾诚是封闭死门的卫士，郑智是从死亡定局中走出来的武士，于大宝是敲开生门的刺客。
冯潇霆是最让我激赏，为之热泪盈眶的一个。
三。 十年冯潇霆
冯潇霆踢出了职业生涯中，最杰出的一场比赛。从终场哨到现在，我没有去查核他的数据，没有去聆听他赛后涕泪纵横的表达，可他每一次未卜先知的预判，和巨人搏杀时次次占先的灵动，以及他大气磅礴的上前助攻，都不容我忘却。
比赛打到接近70分钟时，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档节目。当时在北京电视台直播《足球一百分》，还是国奥队队长的冯潇霆，因为肘臂伤病停赛，一袭风衣出现在节目现场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冯潇霆，少年俊朗，英气勃勃。
节目主题，说的是北京奥运会中国男足。冯潇霆作为队长，当然是节目重心。当主持人魏翊东询问起国奥队比赛任务目标时，冯潇霆的回答让我大为吃惊：
“这是家门口的奥运会，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，我们就是奔着拿牌去的！”
从事媒体行业多年，我很少在公开采访中，听到被采访对象，如此简单明快地直承竞技目标。这可不是跳水举重乒羽，这是中国足球啊。从事媒体行业多年，我很少在公开采访中，听到被采访对象，如此简单明快地直承竞技目标。这可不是跳水举重乒羽，这是中国足球啊。
我以为自己听错，追问了一下。冯潇霆的回答很肯定，“当然要争取拿奖牌！”他当时说话的表情，特别是那种肯定的眼神，令我记忆犹新。
北京2008，冯潇霆和国奥队，显然没有实现“拿奖牌”的目标，而且还输得很惨。十年时间，犹如长沙淅沥春雨，稍纵即逝。今天的冯潇霆，已经是老将。他有过在韩国征战的经历，有过在广州恒大的辉煌，可是在国家队，冯潇霆这才是第一次征战十二强赛。这一场比赛，对他而言来得太晚。但这一场的表现，不仅冯潇霆，还有曾诚梅方，姜志鹏张琳仆⋯⋯每一个场上以及场下的国脚，都足够让球迷感动。
这是会铭记一生的感动。
四。 只有里皮
到了补时阶段，第四裁判举起的记分牌上，显示的是“4”。4分钟的补时。
其实从71分钟开始，我和右侧身边动域资本的哥们王静，几乎每分钟都会侧头看大显示屏上显示的倒计时时间。最后这20分钟，如果强忍住不去看积分牌，过得还比较快，因为比赛的攻防转会速度太快。但越看记分牌，越感觉度日如年、度秒如年。
时间的长短，永远都是相对论。韩国队获得界外球，球童积极地把球拣回。中国队替补席上，李铁冲出来，冲着球童喊了两声。我和王静还有左侧的吕健中都乐了。铁子肯定是在提醒球童，干嘛这么着急啊。
里皮矗立在那里，没有太激昂的肢体语言，一头银发，煞是抢眼。
里皮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，我深有感受。三年前那本中文版的里皮自传，涉及到里皮来华内容那几万字，我是操刀的枪手。为了撰写这个部分，里皮答应《超级颜论》一整天的采访跟拍，然而那是我最糟糕的采访经历。话题都有里皮设定，回答的内容，比四平八稳还要无趣。偶尔夹杂一两个类似点评意大利国家队、与巴乔关系等，里皮会瞬间暴怒。
中韩赛前，大哥苏东因为要在PPTV和孙葆洁老师一起直播，所以去到贺龙体育场做采访。没想到啥都没采访成。“本来是要在场边采访郑智的，结果里皮不让。”修炼铁人三项接近大成的苏东，也不得不败下阵来。
然而时间在这样一位老帅身上停滞。十年前的世界杯冠军教练，十年后在一场可能更加艰难的比赛中，带领一群能力、斗志和士气，都让所有人怀疑的球队，终结了一段糟糕的历史。里皮是怎样做到的？
我不知道有没有媒体同行，能够深度解码这样一场唯有里皮能带领球队达成的胜利。开场阵容，门将之外，10名球员里，蒿俊闵、张稀哲、于大宝、武磊和王永珀，都是中国目前能找到的最有传控能力的进攻型球员。中国队摆出的阵型，更像是郑智单后腰的4141。比赛前一天，里皮的论调，是中国队一定能赢下这场比赛。
他说到也做到了。他和这支球队被置之死地，然后他们绽放。
五。 惟楚有才五。 惟楚有才
十多位天南海北的朋友，坐在长长食案两侧，语无伦次、嬉笑怒骂地宣泄着。酒喝得并不多，我估计哪怕开怀畅饮，也不可能像方才在球场里的呐喊、拥抱那样，一浇胸中块垒。
韩瑞峰突然提议，要举杯致敬长沙这座城市。他和苏东是中学同班，中国体育传媒界最奇葩的一对西安兄弟。苏东解说完比赛，赴完一个约会，又赶到我们这一桌，上来就嚷嚷着要喝白酒。
西安犹在眼前，可是上一次国足在西安的世预赛，我只能写出一个《西安，一切都好》的标题。那场比赛，配不上西安这座伟大的城市。西安犹在眼前，可是上一次国足在西安的世预赛，我只能写出一个《西安，一切都好》的标题。那场比赛，配不上西安这座伟大的城市。
长沙是我的家乡。我却早有了文人式的矫情和懦弱，因为家乡变得越来越陌生和遥远，哪怕我身处其间。
“长沙这地方，还是有湖湘文化的独特，”老韩掉起书袋来，一套又一套，不提升到哲学高度，誓不罢休，“在这样奇特的城市里，激发出来的热情和玩命劲头，别和我说和这里的文化没关系。”
与真正的文人交流，其实很累。我不知道苏东这么多年，和他中学的班长天天斗嘴，是如何支撑下来的。对于长沙，我没有老韩这种接近迷信的信任。我仍然觉得我的家乡，太嘈杂太急切，太蛮横太享乐。但这样一场历史性的胜利，就能发生在长沙。
或许只能发生在长沙。
湘楚之地，湖湘文化，对于生的欢庆、对于死的礼赞，楚辞是记载之一。生命于此，有生灵、神灵和亡灵。死亡不是终结，更可能是一种升华。老韩念念叨叨的向死而生，莫不是和长沙这座城市、和湖南这片地区，有了形而上的巧合？
我的家乡故居，在山腰小径行走10分钟，就能去到岳麓书院，书院门联：惟楚有才，于斯为盛。
六。 路上行人六。 路上行人
于大宝进球时，我根本没看清楚球是怎么进的，是谁进的。
那一刹那，就知道吕健中拍打着我，我回头看吕座那减肥有效、却尚未消肿的大脸，那种喜悦和开心，在山呼海啸声中，格外应景。
我们终于见到进球了。我们终于见到进球了。
从沈阳徒步6公里走过大桥，到西安的秋雨萧瑟，到塔什干的无所事事，再到不见春风的春城，看了半年国家队世预赛，我和吕座一个进球没见着。上个月一起去英国，进球多如麻，可那和我们的国家队有什么关系。
从71分钟开始，我和王静变成了摇头族。当倒计时停留在90分钟时，这摇头也是多余了。
苏东说他最后10分钟是站着说的，“浑身在发抖”。苏大嗓到了夜半喝酒时，嗓音未见嘶哑，看来哪怕兴奋过度，依旧克制着职业底线。不过他告诉我说，最后补时2分钟，他听到身后看台上嚎哭的声音，他听到身前看台，长沙球迷用方言呐喊的声音。苏东听不懂词语，“却完全听得懂意思！”
球员谢幕、退场。我看到场地里的赵迎军老哥，和冯潇霆拥抱在一起。我想起西安那一战过后，当天夜里，老赵拉着我和“桃花眼”宋昭毅老师，如何讲述他的辛酸。
冯潇霆当时没有流泪，此后据说一直没能收住。这泪水，比淅沥春雨更畅快淋漓。这群人，已非吴下阿蒙。
我们经历了多少？里程表上，的确是万水千山。可这样的万水千山，山重水复，有太多苦难和沮丧，今夜一球了之。我们经历了多少？里程表上，的确是万水千山。可这样的万水千山，山重水复，有太多苦难和沮丧，今夜一球了之。
半夜醒来，反倒是疲惫低落，因为要走更远的路，中间倘若没有疲惫，那反倒就不正常了。正因为这是值得永久铭记的胜利，反倒需要我们用更长的时间、更细密的思量，去回顾品味。
我没有预订去伊朗的行程，但我和所有人，都会延续着这一段已经开始，就不会停滞的行程。
我回到家乡，给父亲扫墓。父亲从不是足球迷，对我从事的行业也了解不多。但这种心满意足之后的疲惫失落，我想他能够理解。
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，继续行程。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，继续行程。
